2008-05-31

邊境—Berwick-upon-Tweed

近來頗著迷於地理上的盡頭。

某日看著flicker上友人捎來的北海,一時衝動就對msn彼方說,我們去Berwick吧。雞姐二話不說地點頭,於是我們就從愛丁堡搭著火車曬著陽光往英格蘭前進了。

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這是一個三百年來易手不下十三次、至今仍引發不少爭端的小鎮。



2006年推廣Slow Food運動,是個慢活主義的小鎮。現歸屬英格蘭,腳下的河流Tweed卻由蘇格蘭所管轄。Tweed河上的三座橋與臨近小鎮連結,河面上有著名的白天鵝悠悠靜靜地沐浴在陽光之中。



小鎮的外緣還存有一座中世紀的城牆,沿著蜿蜒的牆走著,可以眺望近在咫尺的北海、整個小鎮盡收眼底、當然也可以看見另一端的河流Tweed,這便是我心中最理想的散步路線了。



不知道為了什麼樣的原因,城堡舊址現在一點痕跡也不留地成了現代化的火車站。於是我們只好鑽進旁邊的Castle Hotel Bar,跟著裡頭還穿著西裝帶著公事包的中年男子們一起喝啤酒看球賽,慢慢地等天黑之前的最後一班火車,捨不得地緩緩踏出離開的步伐。



更多照片在這裡

2008-05-28

新娘不是我

Yes, it's my best friend's wedding!!




關在房裡與論文相看相厭的星期三午后,法國同學來了通電話說,在她回法國之前咱們好好聚聚吧。

於是我們去了Cameo,一個爆米花比電影票貴的老戲院。
她說最近看了太多嚴肅的片,可不可以捧著爆米花跟可樂我們只要一起笑一下午就好。

望著不多的選擇,我說那就看慾望城市電影版吧,不管結局是不是婚禮,它應該可以讓我們暫且拋下那些沉重的解構與去殖民好好地笑上兩個小時。
(這才發現,原來對一個對電影跟電視劇如此著迷的法國人來說,北美出產的那些我們耳熟能詳的電視劇是極度陌生的荒原。我在心裡偷偷羨慕著。)

整部片以婚禮開場,也以婚禮作收。(被友人們說在台灣上映前不准有雷出現……。)

看著大螢幕上的婚禮,我想起的卻是那天凌晨一點,當我正準備關機,在台北正踏進辦公室的婷,從msn那頭丟來一句:「這件事我一定要第一個告訴妳……我要結婚了!」

記得那晚我翻了很久怎麼也睡不著。時間彷彿還停留在出國前的那個夏天,室友搬走之後,我一個人獨自待在三房一廳一衛的公寓中緩和地打包著回憶,獨自望著越來越冷清的房子怎樣都覺得落寞。於是她來了台北,我們沿途笑笑鬧鬧地逛回住處,有默契地挑選著一樣喜愛的衣物與食物,然後在大大的雙人床上聊到有一方突然就默不作聲了,另一方才跟著睡去。

那時候她說結婚應該不在近年的規劃內,壓根沒想過結婚這件事的我也答腔說,是啊就算哪天我想不開了,也只想找幾個最親近的朋友來見證。那時的我們還認真地扳著指頭,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說唉算不到十耶,原來真正要好的朋友是這樣少得難得。

即使賓客名單小於等於十,重要的是彼此一定要在對方身邊的樣的話猶在耳畔,我的好姐妹就要奉父母(不是兒女噢)之命閃電結婚了。

說不失落是騙人的,我在這麼遙遠的大洋這端,隔著七個小時的時差,聽著他們團團轉的婚禮細節,卻似乎什麼忙也幫不上。甚至連好好對那個嘴巴很壞的新郎好好地耳提面命的機會都沒有。

一到電影散場前我偷偷掉了好些眼淚。
我身旁那個散場後要跟她高中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去逛街的法國同學不明白,「這不是一部可以讓我們開心笑著走出戲院的片嗎?」

我顧著掩飾臉上的淚痕,始終無法好好對她說明,一切非關入戲太深。
而是從遙遠的異地向家鄉投遞的,深深的懸念與祝福。



p.s. 要強力推薦丹麥導演Susanne Bier的《婚禮之後》(After the Wedding),是一不小心就跟著劇中人物的眼神與情緒就鼻酸了的好片,並且保證一點都不灑狗血!

Bang! It's Banksy!

喜歡Banksy的人應該都沒有錯過他的作品集Wall and Piece(現在也有精裝中文版)。

那天我在我們書店的櫥窗裡,看見一本黑色的巴掌大小書,標價25磅,在這樣的慈善二手書店裡已經接近天價,旁邊那本由三大蘇格蘭當代作家Alexander McCall Smith, Ian Rankin, Irvine Welsh簽名的One City (一本由J. K. Rowling導讀,集結了以上三位作家關於愛丁堡的短篇小說集) 也要價不到十磅。

於是我趁著Bank Holiday店裡來客不多的悠閒午后坐在櫃台後研究了起來。

原來是它。Banksy book 2—Existencism




在後來發現Amazon上隨便都要40磅,我才對沒有簽名這件事稍稍釋懷,並覺得它應該不會在書店櫥窗裡待太久。

總之是本有趣的小書,開門見山就說因為這年頭人們都不擅於聆聽,所以他決定寫下來。內容包含了他早期在各地的塗鴉創作的經過,例如在巴塞隆納的動物園裡如何在完全不諳西語的情況下隻身趁動物與管理員不留心時留下大作、卻立刻被警衛發現立刻派人清除。

「最哀傷的情況是唯一為作品拍照的人竟然是警察。」他自嘲地說。

當然除了經典的老鼠與反戰作品介紹之外,他在書末也提到舊金山街頭的塗鴉是如何在一夜之間被其他街頭藝術者牽一髮而動全身地將他的作品意念來個背道而馳的大翻轉。

以下為書中經典語錄:

If you want to say something and have people listen, then you have to wear a mask.

If you want to be honest, then you have to live a lie.

Being yourself = lack of imagination and cowardice.

沒想到他的話與作品一樣,每一次都「砰!」地重重打進心裡。

2008-05-26

鴨子




Parcel from Lia






妳說那天去了三義,總統就職對妳而言不過是再平凡的一日。妳和夥伴遠遠地離開了妳們生長的那塊北方盆地,往中部山城裡頭鑽。

天氣很好,妳們或許也如同當年的我們,在火車不再經過的鐵軌上排起小石子,雙腳成大字型跨在鐵軌兩側豪氣地笑著拍照,然後比賽誰的平衡感最好可以走過遠遠的那個山洞。

一如妳的作風,妳在麻糬的黏軟姿態中沒來由地想念起我。

妳於是為了一盒伴手禮「順道」下了台中,抱怨著我們社區的管理員還是一樣兀自板著冷酷面孔,對著妳的可否寄放的詢問冷漠以對。一如那個夏日晚風黏膩的午夜。

是夜,我在東奔西走的忙碌裡遲歸,進了房門,把出國前採買的哩哩扣扣隨意放了一地。正準備邁向浴室沖掉一身的疲憊,就接到妳的電話。

抱著滿腹疑惑走向數分鐘前才經過的大門口,就看見妳。
忘記我有沒有抱著妳了,但我的確是又叫又跳地說妳怎麼會在這兒?剛剛電話中的妳明明還佯裝剛剛下班正在回家的途中,是怎麼一下子就帶著妳的招牌酒窩飛到我面前?

妳沒有多說,但我知道鄉下的路對妳這都市孩子來說有多難指認。妳帶著台北台中的舟車勞頓、騎著火車站附近租來的摩托車、憑著一行地址與一定要找到的無比勇氣大老遠來到這兒。

一轉眼就九個月了,距離那個妳淚眼與我揮別的午夜。

在一來一往的簡訊中還有太多來不及跟妳補敘的:我在書店的工作很快地上了軌道、在蘇格蘭的日子也像高速行駛的列車一樣飛快地奔向終點、我最好的朋友要結婚了並且絲毫沒有察覺到我的失落、以及我即將展開的(多希望妳也在的)半個月的旅程。

或許我們這輩子永遠不會一起旅行。
不刻意約見面的結果是我去內湖偷偷探妳的班、或是妳一個不小心又到了台中按著地址找到我家。我們總是在各自的旅程中想起對方,並將這樣的思念寄托在一紙明信片、一張照片、或是一盒當地的點心,不計任何成本地向遠方投遞。不管再遠我們總是能笑著想起彼此,或許正是因為那股不願輕易地就世故與自私的傻氣與熱血。

家人們代我把妳的問候細細地咀嚼過了之後,我想見面的日子就不遠了。

2008-05-25

電影前的廣告們

最近去看兩部的電影都無話可說,果然不應該對預告片與電影簡介抱有太多期待。

倒是在開場前的廣告之中,有兩支令我再也捨不得在最後一刻才急急忙忙地欠身胡亂挑個位置坐下:

Irn-Bru--If

蘇格蘭人的飲料Irn Bru,連冰淇淋店都一定要有這種口味。
這個廣告據說令離家在外的蘇格蘭遊子們非常驕傲與非常想念。

It’s 30 for a reason.

我第一次看到這支廣告第一次有點嚇壞,
這是前些年英國交通部一系列關於道路安全的”THINK”系列之一,
但是最近才在電影預告前出現。在youtube上還有更多。

ps. 感謝愛瑪姑娘提供的MTV think!學生廣告比賽,
連結網址:http://hosting.thinkjam.com/mtv_think/

2008-05-16

甜蜜的負荷

吳晟老師要出詩歌專輯了。

這張《甜蜜的負荷 詩‧歌》是繼楊逵《鵝媽媽出嫁》(1993,朱約信等)、賴和《河》(2005,鬥鬧熱走唱團)之後又一張文學入樂的概念專輯。




參與創作者有:胡德夫.羅大佑.林生祥.陳珊妮.黃小楨.張懸.濁水溪公社.929志寧.黃玠。

(p.s. 想特別一提的是,雖然之前志寧說過吳老師這首〈負荷〉是在寫姐姐音寧,但他還是輕快又情感滿懷地唱出了這首大家在中學時期都朗朗上口的詩歌。)

本來把試聽機放在右邊的連結中,後來我想大家還是自己點進吳老師的官方部落格試聽與看最新消息吧。

台灣文學與音樂創作同樣需要大家的用力支持。(嗚真想回家....)

2008-05-10

和平的sunny-side up




我喜歡蛋料理,但卻不是那麼懂得欣賞荷包蛋邊邊酥脆的口感。可以選的話,我通常會選scrambled eggs或是omelette。

今天一大早,我緩慢地、反常地為自己煎了個sunny-side up,只是希望這樣的太陽蛋能照亮心裡那些塵埃滿佈的暗角。

我站在廚房,與我那未修剪前雜亂如John Lennon晚年的髮型因而被取名為約翰的不知名小植物、以及老張那株生氣勃勃的basil共進早餐。

近一個星期來每天都在想,啊就到此為止吧。然而每天醒來,仍然又得面對躺在電子信箱中那些不友善的情緒,步調與心情都被打亂了。

隨著被大卸八塊的太陽蛋一口口地下肚,我邊在心裡暗暗下定決心,從今天起我不只要為我愛的人祈禱,對於那些傷害我的人,我也要希望他們過得更好。

畢竟,只有越想故作堅強的軟弱內心,才會生出那樣傷人的刺。

大學時代,與社團夥伴們時常帶著外國學生在景美溪畔放天燈。十次中有十次我總是寫希望世界更和平這樣讓大家笑說未免也太不切實際的願望。但每一次,天燈都平穩地飛得好高,我笑著望著遠走高飛的小小紅點想著,總有一天我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

於是我想,世界和平要先從內心的和平做起。

2008-05-06

蜘蛛猴與模仿貓


(由左至右三座高峰分別是:Salisbury Crags, Arthur’s seat, Samson’s rib)




半夜二時,我正在書桌寫東西時,蜘蛛猴像要把窗戶撬開似地進來了。

「唉呀,你是誰?」我問。
「唉呀,你是誰?」蜘蛛猴說。
「你不可以模仿人家。」我說。
「你不可以模仿人家。」蜘蛛猴說。
「你不可以模仿人家啊。」我也模仿著說。
「你不可以模仿人家啊。」蜘蛛猴也以片假名模仿著說。

搞得真麻煩了,我想。被模仿狂夜之蜘蛛猴逮到的話可就沒完沒了。我必須想辦法把這傢伙趕出去才行。我還有工作無論如何都必須在明天早上之前完成呢。這種事不能永遠繼續下去。




這是村上在《夜之蜘蛛猴》裡的一段描寫,講的是不請自來、也揮之不去的模仿狂。第一次讀到這個故事是三年前,一個人在下班後無人的中一中圖書館裡,彷彿蜘蛛猴隨時都會從一排排的書架中探頭向我打招呼似的。

然而多年後他終究找上了我。從一開始無關痛癢的描述引用、到最近大篇幅借用,我就這麼被數隻模仿貓跟蹤、甚至襲擊了。

星期二下午,再也無法忍住沮喪與低落的情緒,數個念頭在我腦海中轉: 要去南方的公園中加入慢跑行列嗎?搭半個小時的公車到海邊踏浪?還是到爬上愛丁堡至高點Arthur’s seat以一種疏離的視角俯看這城市?

最後我選擇紮起馬尾、換上T恤、帶上耳機,往山裡前進。

想起去年出發前一天,與Sharon在家附近的咖啡店聊起臨行前的心情,她說愛丁堡對她來說是離家近得多的城市。她形容起當年從伯明罕到愛丁堡參加藝術節,看見在英格蘭罕見的高山時,「那種想念台灣的激動情緒,是同行的友人無法想像的。」

於是,初來乍到的第一週,我就迫不及待地登上愛丁堡最高峰Arthur’s Seat (250.5m)。後來,秋冬的腳步追得緊,山頂上的刺骨寒風令人卻步,登頂成了朋友間打賭時最殘酷的懲罰,整個冬天我們只能往其左手邊較平坦的Salisbury Crags走。

這個春夏之際的午后,不願再與壞心情攪和,我決定登上唯一還沒去過的Samson’s rib,如此我便把愛丁堡兩三千年前的火山與冰河時期遺跡都搜集齊了。

我的腳步跟著耳機裡Coldplay演唱會上的吶喊與鼓點,一步一步踏得極為用力。出門匆忙,忘記防曬乳與太陽眼鏡,只能任由日頭照得睜不開眼。汗水隨著驕陽滴落,登上Samson’s rib時我知道自己還沒從洶湧的情緒脫開束縛,於是繼續往Arthur’s seat前進。

山頂上的風仍吹得強勁,意外地,許久未碰面的Elder Wong向我揮手微笑。我走向他,從互相問候、到聊起近來心緒上的困境,就這麼繞著七十個七次的話題聊了許久,離開前我對他說,這該不會是sermon on the mount吧 (笑)。

望著遠方的里斯(Leith)港口的大船,我想我已經為這段長長的路途找到了意義。

下山的時候,我跟著人們脫了鞋在公園的草地上,任憑陽光把好的壞的情緒都像水份一樣曬乾、最終消散在傍晚的回家途中。

「不如重頭來過吧,那些模仿貓啊蜘蛛猴的都將與我無關了。」我在msn上這樣對友人說。

於是我們都笑了。

書店的一天



今天是在書店的第一天。

煩惱了好久,要去Oxfam還是Barnado's,
後來覺得同樣是慈善組織,愛丁堡區的Oxfam比Barnado's勢力大很多,私心以為後者會比較缺人手,於是毛遂自薦去了。

穿過層層書櫃,後方的辦公室裡滿地的書散發出的霉味與外頭十六度的陽光成反比,David邊搬著一籃籃要放在人行道上一本20p出清的舊書,邊笑著說最近真是忙,我對著他,以及已經邁入第七年義工生涯的Hilary婆婆笑了笑,說那我們開始吧。

是Bank Holiday,店裡的客人卻比預期的多,
上架,排列,收銀,我反覆地練習著櫃台前後的應對與整理。

寫論文的日子裡,面對著電腦螢幕的是張無有縱深的臉孔,進度緩慢的沮喪與自我質疑永遠大過字數堆砌出的成就感,只有在這種時候----對自己的不熟練略帶歉意地心虛笑著,以及完成工作之後大聲地向夥伴與顧客道謝與道別時----才真正感覺到呼吸的頻率。

這些年來,前前後後在這麼多地方工作過,我卻在這個最小的場合、在已不需要暖氣的夏季,被用一種耳提面命的方式教導最正確的火災逃生路線與疏散群眾的方法。CO2與foam兩種滅火器的位置與使用方法,每週的火災警報器測試與紀錄,等待消防車的對街集合點……,這些對我來說比書的分類或各類的收銀代碼更為困難,「而且很重要」,David不忘一再提醒與確認我已清楚火災的防範與疏散措施。

不知道來過多少次的這家二手書店,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也站在櫃台偷閒時偷偷猜測著正走進來的這個人會走往哪一區最後帶走怎麼樣的書。(可見我對人與書之間的連結判斷力還相當薄弱,今天太多人從展示的櫥窗中帶走科普的書了!!)

回家的途中,我踏著步伐哼著Kings of Convenience 〈Gold in the Air of Summer〉(*註),感受著高緯度地區罕見的夏日氣息,想起朋友前陣子過了二十五歲的感嘆:我們都逐漸在敘述中失去了詩的語言。我想寫信跟他說,即使我們都變得越來越瑣碎平凡也無彷,現在我們是真正活在詩所觀照的現實社會裡,踏實地過著日子了吶。




(*註:此曲目已匯入右下角轉呀轉的錄音帶中,請手動播放與選曲。)

2008-05-05

新定居時代





星期五的晚上,跟朋友們約在倫敦吃飯。

一夥人喧鬧著走出燒烤店,其中有人就著還在體內的酒精、方才未竟的話題、與隔日不需早起上班或上課的快意,提議著續攤的總總可能。已經是午夜,有小中國城之稱的Bayswater一帶還充斥著音樂、煙霧、與話語,屬於週末的尋歡作樂式的吵鬧似乎才正大張旗鼓地在這城市裡漫開來。

後來,為了住在Canery Wharf而必須趕搭最後一班地鐵回家的友人們,大夥一致決定到此喊停,隨口問了彼此隔日的計劃之後,便各自回家倒頭睡到下一個日正當中。

驅車回到友人位於近郊住處的途中,看著並不陌生的倫敦夜色,我在用力笑鬧之後隨著鬆弛的神經反撲而來的疲憊之中,仍然想著定居與移動的命題。什麼樣的地方可以稱作是家?當去泰特現代美術館(Tate modern)的次數遠遠多於北美館、想散步的時候想到的是海德公園(Hyde Park)而不是大安森林公園,倫敦已然成為繼台中、台北、愛丁堡之後第四個我紮實生活過的城市。已經不再需要地圖就可以指認出東南西北、各色各方的地鐵圖已經牢牢在腦海中生根、可以正確無誤地說出轉乘的站名、城市的角落中有去過多次的非連鎖咖啡館、在茫茫人海中有屬於自己的私房步行路線、在某個轉角會撞上見過有過一兩面之緣的朋友、週末的夜晚憑著印象可以找到曾經去過的小酒館重溫當年,這樣伸手可及的熟悉可以稱得上是家嗎?

家,究竟是一種地理上的認同感,還是心理上的歸屬感?

睡睡醒醒間,車子在高速公路上奔馳,有時我睜開眼以為回到了台北,我們或許才剛結束一場午夜的電影、或一場用力吃喝的朋友聚會,在台北縣市交界的一座座橋上來來回回,有時候是回到位於河堤邊的居所,有時候是正要出發去赴約。

----------------------------------------------------

曾經在極為困頓的情緒中我以為出走是較為困難的。太多人把流浪兩字加上太多夢幻的色彩,事實是我總像隻受傷的獸困在工作、學校、與台北台中往返的路途中,無法從現實中逃開,邁不開步伐,哪兒也去不了。

直到去年夏末,我終於把自己從那些令人喘不過氣的瑣事與人際關係中拉出來,切斷一切不必要的網絡來到異鄉、亦不再搭理親族好友們的扣問----關於那張被我棄置已久的教師執照,與看似半途而廢的研究所。我以為自己是真正如願地放逐異地無根漂流了,卻發現日常生活那些近乎儀式性的食衣住行,仍然是那麼地熟悉。這才明白,或許定居才是最不容易的。旅途中那些隨身的小包裝的瓶瓶罐罐,像是把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習慣壓縮打包,如大多數旅人最終還是憑藉自身既有的認知去了解眼前這個陌生的新環境。也不得不承認,有時候我們即使在異地,依賴的仍然是手機、網路、與跨國連鎖店所提供的熟悉與安全感。全然的陌生化、與全然的流浪出走一樣不可能。

不約而同地,中學時代的好朋友們先後選擇在今年步入婚姻。眼看愛人成為親人,才明白原來定居是一種對未來有計劃性的承諾。那些陸續添購的家具、寢具、廚具與餐具,都與旅途中那種「隨便應急用完不帶走也不心疼」、以不增加行李重量為最高原則的灑脫大相逕庭。定居是屬於牽掛的,是吃了秤鉈鐵了心的,不是像流浪那樣即使隨意迷路、盤纏散盡也無所謂的。

-----------------------------------------------------

九點半,天還沒全黑。我在往愛丁堡的火車上,向著太陽的反方向前進。

對面那個看似才二十來歲的年輕女生,用濃厚的蘇格蘭口音對著手機彼端的朋友說,”I’ve been through a long journey; I think the best part of my life is over.” 旁邊的一群青少年沿途沒有停過大聲談論,當北海的遼闊在右手邊展開時,他們也不忘高分貝地嚷著:”It’s Scotland! We are home!” 多麼有趣的對照,當眼前女孩的心還在旅途中某個動人的時刻,旁邊的一群人已經迫不及待擁抱家的溫暖。

次日清晨,正當我緩緩地為自己沏上一壺烏龍,卻意外發現後院那株出發前都還沒發芽蘋果樹,不知何時已經佈滿了整樹的綠意,部分枝椏也開出粉白色的小花,又將是個結實纍纍的盛夏。

經過了近二十天的漂移狀態,我終於回到又回到定居的模式。隨著四月陣雨過去、五月花季的來臨,在這個居住了八個月的小城中,我將以一種更慢的步伐,在學業上與生活中更深刻地前進,期盼夏天到來時,能與在蘋果樹下無視時間流逝地悠閒漫步。

2008-05-01

是流浪也是歸宿





早晨八點,在比薩斜塔下轉角的Bar Duomo外帶鮪魚蛋沙拉三明治;
下午一點,我們已經在愛丁堡的廚房中端著剛煮好的麵條,望著後花園裡七天前還未綻放的黃色小花說,回家真好。

生活便是這樣吧,流浪和歸宿同等重要。

搭飛機的時候我喜歡靠窗的位置,看著起飛時傾斜的地平線,想像一座新城市的面貌,或是回味一個才剛剛熟悉卻得離開的地方。

旅行的時候總是睡不安穩:對於陌生腔調與詞彙的不確定感,混雜著一種莫名的興奮與對一切未知事物的期待。

不確定感包括:極力想Do in Rome as the Romans do (雖然此行刻意避開了羅馬),卻怕最終是東施效顰的徒勞,怕錯過班車、怕忘記要先使票生效再上車、怕明信片在途中迷路抵達不了目的地、還要常常擔心當地人聽不懂我的問題。

而期待則有:連日的綿綿陰雨突然就換上著名的托斯卡尼豔陽、在小巷弄間穿梭永遠也不知道會遇上怎麼樣熱情的人們與新鮮的事物、迷路誤闖進另一個迷人的區域、走進街角咖啡店點cappuccino的時候永遠不知道厚實的奶泡下藏著怎麼樣的甘醇、把當下的心情藉由明信片傳給遠方的誰誰誰,在投進郵筒前要虔誠地說請平安到達噢。

堅持想趁青春,可以什麼都不在意的時候,當個行囊輕便的背包客。才剛踏出米蘭火車站,一回頭就發現一名中年婦女正試圖拉開包包的拉鍊,我瞪著她使勁大吼,what are you doing?她碎念著,一點愧疚也沒地快步轉身離去,我站在原地,不確定自己的怒氣是否準確傳達、也懊惱自己除了大聲質問外沒能再多做些什麼。於是也明白,有時候並不會一開始就愛上一個城市的,尤其是一個我並不那樣相信的慾望之城。

比我們早幾天出發的朋友說,怎麼樣也無法喜歡從街頭到電車滿滿是塗鴉的髒亂城市。
當然我還是懷念著乾淨無人能及的台北捷運,但是在義大利總統大選前這些天,身為旅客的我們絲毫沒有感受到鼓譟騷動與漫天飛的傳單與話語,除卻電視新聞與翡冷翠小巷牆上發現的噴漆競選廣告外,我們感受到的政治是冷靜的。像是最後一晚在比薩斜塔下新開張不到一個月的B&B裡,中美洲與義大利混血的年輕老闆與我們天南地北聊著時問起:「你們國家現在是左還是右?」友人回答是右派執政,他說他們也是。那樣一句話輕輕帶過,他說終究是要自己再更努力一點的。
我喜歡那些無處不在的塗鴉背後的青春活力,以及他們對生活比政治更熱衷的誠懇。至於扒手,我在倫敦也遇上兩回,是無關城市的。

回家之後收到Y的信,她說在島國的冬陽中,時常看不清人們的身影,是不是自溺太深所以容易失焦呢?
我說起在比薩的肚腸間穿梭,逐漸熟悉了方向,看見屬於春夏的植物,想起夏日的檢見川花園;在威尼斯看著鳳尾船(Gondola)上船夫哼著歌搖著槳,想起那年夏天的西湖手搖船上的笑語與汗水;還有多年前的夏天四個小女生從美西到美東的長程移動。原來一趟旅程可以同時是嶄新的,也是那樣懷舊的。

收到在威尼斯寄給自己的明信片,看著圖中的亞得里亞海,與如蛛網般交錯縱橫的水道及石橋想著,到了2100年,這個馬可波羅的故鄉之城如果真的完全沉沒了,我會想起的是嘆息橋上的風光,還是路旁小店裡勾起胃袋鄉愁的手工pizza?

第二次從愛丁堡機場入境,已經儼然把這裡當作家了,再也沒有當初的不安與焦慮。可以重新燃起生命熱度的旅行真好,然而更美好的是,旅途歸來,可以安穩地睡在自己的枕頭上,知道再也不用焦慮那些陌生的詞彙,與地圖上複雜的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