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1-08

百日後




朋友們在問,怎麼不寫了?

我想起前些日子在葉老全集(隨筆卷)裡看到他說,大家以為他一輩子致力寫作提攜後進,但其實有長達二十年的歲月,他都被生活的巨輪壓在底端動彈不得,絲毫吐不出話來。援引他老人家的話有點害羞(誰敢與他相提並論啊~),但現在的我差不多就是這種無言的心情。

大多數的時間裡,我被生活的細瑣填滿。
但其實在那些前仆後繼中,也不是什麼都不想。在每日漫長而令人疲憊的通勤途中,總不經意地想起許多細節,那些美好的醜陋的未竟的心醉的痛苦的消沉的…。然一踏進辦公室又立刻轉換成工作模式,盤算著教學進度與考試日程,以及應付學生們的十萬個為什麼。

任由部落格荒廢雜草蔓生的另一個原因是,常常話一出口,自己都嗅到太明顯的哀悼氣息,於是大部分時候還是決定保持表面的緘默。

一直要到阿公百日之後,那些日夜纏繞著我的幽微情緒才淡了些。那個星期日,我才得以重回山上老家,睽違一年後再次踏入他跌傷前匆匆離開的房間,與他留下的、散落各處的生活物件們面對面。我戴上他的老花眼鏡,以為這樣能夠揣摩他最後一次看電視的心情;我打開浴室的置物架,他的牙刷刮鬍刀還好好地放在原處,似乎在與我無聲對話。後來那個下午我們在花園裡泡茶,聽鄰居說起我們他過往生活和奮鬥的故事,原來有那樣多我們來不及知道的故事。

有時候我覺得他已經不在身邊了,離我越來越遠,留我一個人慢慢去明白生命的強奪豪取是怎麼樣一回事…。

於是,終於在一個不上課也不用陪家人的周末裡,我搭上高鐵,從陰雨濕冷的台北一路來到秋陽高掛的港都。隨著高鐵一日生活圈的便捷、以及寬敞空曠與台北成為強烈對照的高雄捷運予人的清爽,即使身負著工作的使命,心情仍是相對輕鬆的。我與朋友三人各據長桌一角,分別面對著文本或螢幕上的圖象,試圖為未來,各自、或共同勾勒出清楚合意些的樣貌。

2009-09-02

給阿公的話




阿公,今天台北的午後突然下起了大雨,
我跟新認識的同事在辦公室咬著三明治盼著雨停,
那一刻我突然好羨慕你,到了一個永遠是陽光的地方。

我不喜歡雨天,但我還是只能無奈地決定在雨中騎車回家,
在路上我想起你,也想起阿嬤。
送走你的前一天我們帶阿嬤回家,
她不再笑臉吟吟,姑姑拉著她說你不在了要她一個人也要堅強點,
她好像還是沒聽懂,只緊緊鎖著臉色。
我多希望她繼續與我們哀傷的話語擦身而過,
或許她就不會像我們這樣不斷地在每一樁小事中想起你。

阿公,我終究是措手不及地失去你了。
朋友們說,往後的大多數時間裡,我會忘記你離開了,
像我以前在台北忙碌著的時時候也會忘記你一直都在那樣。

你離開之後,我在台北的生活從論文口考、修改、畢業、到找工作,
時間像是被調快了般地加速飛逝,但未來卻一點一點明確了起來。
每當我完成一個階段時,我都會想著你一定也在旁邊陪著我完成這一切吧。
最近有時候我忙到以為我已經忘記無法再見到你的心情了,
可是一個人靜靜看書喝茶的夜晚,卻又什麼都想起來。

九月一日那天踏進學校時,
有個男孩坐在路邊刷起吉他唱著,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我不知道年輕的他懂不懂歌裡的情緒,
那種夏天來了又走,在秋雨潮濕的記憶中憶起已故親人的心情,
我絲毫不忍對眼前這批正帶著未知的期待踏進校園的新生提及。

我其實還是不知道應該要怎麼辦才好。

現在星期日就算回家,爸爸、媽媽、妹妹跟我還是覺得時間無法打發。
從小到大每個星期日一定都是回去山上跟你一起度過的,
一起吃飯也好、爬山也好、看你種的蔬菜水果蘭花也好、
就算只是坐在客廳裡陪你喝茶、甚至到後來只能在病床旁陪伴你都很好。
送你走之後的第一個星期日,妹妹說你離開之後星期日就失去意義了,
所以我拿著筆電到客廳,跟爸媽一起看著這些年來我為你拍的那些照片,
似乎惟有這樣才能對抗你離去之後的失落與空洞。

阿公,你知道嗎,告別式的時候本來說好不可以哭太多的,
怕這樣你會太捨不得離開我們,
但是我看到年紀最大的姑婆心疼你而哭到腳軟,
還有淚從不輕彈的伯伯、爸爸、哥哥們都不顧一切地紅了眼眶,
我終於也在唸感謝詞的時候哽咽到無法繼續。

在那之後,大家似乎都不大一樣了。
你一直向我們展現的無法折彎的生命韌度,像顆種子般悄悄地發芽,
全家人更加地凝聚在一起、妹妹開始積極地想瞭解客家文化、
我也用盡全力地想要告訴大家,爸爸雖然只有我們兩個女兒,
但我們卻永遠屬於這個家族,如我在論文謝誌裡寫的,
如果我有幸獲得了些什麼榮耀或掌聲,將全部歸給我的家人們。

秋天的風吹起,園裡的秋柿也快要收成了,
到時候一箱箱堆疊起來,看著箱上滿滿是你的名字,又該是怎樣複雜的心情。

阿公,如果我的這些話也可以順著風勢飄到你身邊就好了。
我真的,真的很想念你。


(圖為夏日清晨六點,東豐大橋上的日出。)

2009-08-04

致謝

七月中我寫了兩則致謝詞
第一則是論文的謝誌 我在開頭說
感謝賴和,感謝賴和文學營的夥伴們,1999年冬天的鬥鬧熱,不只是我臺灣文學的起點,也是人生中重要的不斷電系統。

感謝在臺大臺文所的這些年,小黃樓屋瓦下的學術生活,是我始料未及的艱難與美麗。

第二則是爺爺喪禮上的家屬謝詞 謝謝所有幫忙我們處理後事的長輩親友們
我偷偷夾帶了一段話說
很久沒有這樣所有家人都放下手邊工作 好好地聚在一起 回顧那些美好舊時光 這是爺爺留給我們最大的禮物

我還想謝謝知情的朋友們
那些安慰的話語 以及無聲的援手 我都收到了
沒辦法一一回覆致謝 但希望你們知道 這些陪伴對我來說
已是求仁得仁的莫大恩惠了

Thank you all.

2009-07-17

20090716

深夜的手機鈴響之後
我只匆匆留下一點訊息 將見面的約取消 將未盡的事交待好
然後拋下報名好的四間學校加起來有十個缺額的考試
請還在拼報告的黃叫載我去 搭上三點半的車回台中

跟我同車的人有八個 夜色不美但我仍望著窗外 想著
台北到台中不過就兩小時 有什麼理由他們非得在這樣的時間搭車呢
他們看起來都不像我腫著眼垮著臉準備回去奔喪

一直以為 以我跟阿公的感情 
我一定會感受到一些蛛絲馬跡而能有心理準備的
但沒有 我當晚仍一如往常地吃食 忙碌 講電話 並吵鬧著定居台北的可能性

就在這樣細瑣的日常之後 因著連日來欠眠的疲憊 也想起隔日的早班
於是試著讓自己早點入眠(說早也不過是一點多的事了)
才正要眠去 電話就響了
一看是習慣早睡的妹妹 心理大約有底了 於是雙方都在電話中支唔
就是開不了口說 阿公離開我們了

車下交流道的時候天已亮了起來 
然我再怎麼趕回到東勢 終究成為最後一個才回家的人
言談中他們指責我是最後一個未了的心願 所以眼睛才未能完全地閉緊緊
  
我不斷地去看躺在冰箱裡的他 牌位上方照片中的他
我想問他是不是好冷 我想跟他說我回來了 終於快要畢業了
但淚水只是撲溯溯地掉 相對於已經紅了眼眶整晚 開始忙碌起喪禮瑣事的家人們
我明顯地是格格不入的遲到者

回想大前天 也就是星期日去接他出院的時候
洗完澡的他看來神清氣爽 但是這次的入院已經讓他虛弱到再也無法說話了
他躺在床上試圖揮舞著手向我示意些什麼 但我猜不透
他也不再為晚年進出醫院無數次所受的苦痛流淚了
於是他最後對我清楚表達的一句話 便是上回在加護病房仍用力對我問的那句:
"畢業了嗎?"

他都知道 即使這幾年因為腳傷已經接連而來的虛弱
他從來都對我們的行程與日程了然於心
每次見面總是不忘問上幾句近況

爸爸說阿公的遺照看起來眼睛骨碌碌地 想必是他高高地在那兒一直在看著我們
但我每見到那張照片就要哭 猜想那是他八十幾歲的時候 還沒跌傷以前
為了換身份證什麼的 穿上他愛的水色襯衫與外套 特地去照相館拍的
他一直好瘦 但遺照卻對比出躺在冰箱中的他 被這幾年的病痛折磨地多麼
連續兩年只喝流質食物或強迫管狀餵食之後 他從前看不出來的高齡
都加倍地以柴瘦的身子與凹陷的雙頰證明
  
這才發現 我好像也不是很確定 
一個親人徹底從生命中消失會是怎麼一回事
舅舅走的那年我才十歲 只記得他要我好好地考上曉明
現在阿公走了 我卻怎麼想都不明白
失去一個生命中確實存在二十幾年的至親該怎麼辦

由於口考跟頭七硬生生地撞期 
想了很久我還是決定打電話問柯老師改期的可能
豈料電話一接通 我叫了聲老師 又哽咽起來
太多的時候都想一個人躲起來大哭一場
但來看阿公的人這樣多 我只能邊為他折蓮花或燒紙錢 邊偷偷擦掉不小心滴下的淚

佑佑跟容容問我:"姑姑, 阿太去天國當神仙了嗎"
"我們燒錢是要給阿太在天國買房子嗎""阿太睡在冰箱裡會不會冷"
這些其實都是我也好想知道的問題 上香的時候媽媽說有心願可以跟阿公說
但我一點也不想許願 我只是一直拿問題來煩他 
我問他現在是不是再也感覺不到病痛了 是不是又可以穿起燙得挺直的藍襯衫
開著他最愛的jeep上下山採買日常用品了 有沒有終於跟已逝的家人們團聚
還是他其實也很捨不得離開我們

一整夜沒睡加上一整天的忙碌下來 晚上我們開車回家休息時
突然有種我們只是去探望阿公 他還在床上安穩地睡著
我們一如往常地在回程途中閒聊生活的錯覺
但錯覺終歸是錯的 我明白在這一切的忙碌過後 會像黃叫說的:
"以為會隨著時間的增加而忘記,其實仍然實實地藏在心裡。
也許是疲累也許是孤靜,就又會狠狠地再把它挖出想起。"
     
睡前我在心裡悄悄地跟阿公說晚安 雖然早中晚安可能對他再也沒有區別
但夢中是我唯一可以再次看到他健步開著車帶我去兜風的魔幻時刻

2009-06-27

早安



04:44

好久沒聽見清晨窗外那些細小的聲音了。

麻雀們才剛睡醒就迫不及待「雀」躍著,
我拉開窗簾,看見微亮的天光,驚喜地像第一次見到日出一樣。

早安,在河彼岸的台北。(好幾天沒過橋了)

這星期以來總是左手腕與肩膀齊發疼,
並總是無法在三點之前入睡,卻又在晚間八九點感覺睡意,

距離論文口試本送印還有兩天。



(註: 照片為jiao攝於中正橋上)

2009-06-08

畢業典禮前一夜


(photo by Pang)

我以為,我會如兩年前自己說的那樣,再也不踏進那塊展演場地。


然而還是經不起好友的邀約,衝動地訂了票,邀了青梅竹馬陳阿宏,
吃完雞膳料理,八點整準時沿著free hugs street bar下階梯,
逛完小白兔橘子,進到那塊方方整整卻動輒呼吸吐納數百人的場地。

要在PA臺的左側見,從內湖趕來終究遲到的格子說。

第一個鼓點落下,頭髮剪得極短,穿著一個只寫著"娘"字t-shirt的女主唱
省去一切的開場寒暄,跟貝斯手與鼓手齊飆了五首歌。

那時我有點後悔,答應地太輕易,忘記重遊舊地是會勾起一些壓抑已久的
情緒。空氣中飄浮的視聽與幻覺,在某些歌起音的時候就知道,但我們
只是靜靜地併肩,很多的情緒和沒有說的話應該都在空氣中悄悄漂流著。

在各自的潛心閉鎖之中,都知道。


後來他們陸陸續續唱了第一張專輯裡的歌,04年的春天準備考試時聽著的,
那年夏天在野台開唱將我帶離黏膩晚風的鍵盤搖滾(而那時候阿宏也在!),
第二張充滿了離開島嶼前的愁悵與無言以對的悲傷,而在新專輯的主打歌時
想起某個女孩的我們總是忍不住偷偷交換一個無奈的眼神......。


這樣便很完整了。不長不短,剛好是我準備研究所考試的那個春天,到真正要
離開學院的這個夏天。被時光篩過的我們,或許話越說越少,夢越來越小,
學會對眷戀放手,更揮霍或者更珍惜。但卻怎麼樣也忘不了生命中某些時刻的
背景音樂,以及始終一起跌撞、彼此包紮的那些(當初也是由新朋友釀成的)老朋友。